劳工荒以及欧债危机,考验着增城市新塘镇这个中国乃至世界的“牛仔服之都”。春节后的制衣厂,缺工率达到70%。人才市场的外来工大幅度减少。
2011年6月,新塘镇大敦村的本地治保队员和上千外来打工者发生激烈冲突,此后的半年里,当地政府开始试图给予外来务工人员更多关怀。但事件造成的裂痕,尚需更多时间来弥合。
漫长冬天
依靠大量外来工而崛起的牛仔之都,如今却深陷人力匮乏的困局。
增城市新塘镇大敦村的这个冬天看起来要比2011年漫长。
已经是2012年的2月中旬了。守着冷清的厂房、蒙尘的机器、空白的账单,熊于丽感到寒冬尚未远去。
1月31日,大年初九,翔云服装厂的老板熊于丽放了一串鞭炮,期待着新年开店大吉。好运气老早就来了。一张价值7万元的订单在2月上旬就拿到了手。
2月13日,已是春节后半个多月了,满地的红色爆竹碎屑早已在雨水的冲刷下褪色入泥,她却发觉陷入了无法开工的尴尬:到现在,厂里只招到两个工人,还是亲戚介绍来的小学徒,一条牛仔裤都没做出来,7万元的订单打水漂了。
枯坐中,女老板教会两个小孩子“斗地主”。如此的“悠闲”,是熊于丽往年所不可想象的,2011年的这个时候,她已招到了二十多个工人,往俄罗斯卖了1万多条裤子了。
萧瑟的春天并不仅属于她一人。2月13日下午2点,5公里外的增城市新塘镇人才市场,足球场大小的空地上零星摆着20余张小桌子,小老板们在写满了招工广告的黑板前发着呆,满地尽是烟蒂、快餐盒、被随意丢弃的宣传单。
早在10年之前,新塘镇就被中国纺织工业协会评为“中国牛仔服装名镇”。到5年前,新塘镇的牛仔衣裤产业占到全国的50%左右,而大敦村就占全国市场份额的10%以上。但现在,这一切都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该进厂了,晚一天少赚一百块啦!”俊捷服装厂的董世龙焦灼地冲着观望的人群喊,希望今天能带几个人回厂,他来新塘镇人才市场招工已经十天了。但一直没有招到足够的工人。他每天都要用金杯车拉十几车的人去看厂,一天却只能招到一两个人。厂里14个组的机器,如今只开动了4个组,缺工近200人,丢掉了近七成的订单。
尽管熟练工的工资已升至四五千元,不少老板更是想尽办法招揽员工,尤其是“长工”:设立工龄奖,工作满半年每月奖励50元;保证每月休息2至4天,提供免费洗衣、水果派送;组织员工赴深圳、珠海旅游,甚至组织集体相亲……但足以媲美公司白领的待遇却仍不足以吸引外来打工者,年初以来应者寥寥。
新塘镇人才市场一名工作人员说,2008年起新塘就步入招工难的困境,2012年却像坠入冰点:“常常是一个300人的工厂,只招到30人不到的工人。大部分工厂都缺工,缺工人数都在工厂可容纳人数的一半以上,也有一半的工厂停产。”
大敦村是新塘镇的第一大村,是全国最大的牛仔服生产地。缺工潮让这个村子失却了往日的繁忙。宽阔的六车道主干道两侧,均是三四层楼的牛仔服工厂。已过元宵节,几乎全部工厂都开了门,深蓝、深黑、浅灰等各色布料堆满一楼的仓库。整条长街安静而冷清,寥寥数个开工的工厂里,也很少能见到年轻人,只有十余个中年妇女坐在小凳上,沉默地剪着线头,甚至还有头已花白、年过六旬的老妇。
沿街九成的工厂门前,都挂着招聘的小黑板。记者随机走访了大敦村近150家制衣厂,调查显示:无论工厂大小,缺工均在70%以上,少则10至20人,多则100余人。依靠大量外来工而崛起的牛仔之都,如今却深陷人力匮乏的困局。
“2011年也难,但元宵节过后起码能招满七成的工人,能保障大半的机器开着。”董世龙说,“不会像2012年这样大家都吃不饱饭。”
“人心散了,不热闹啦。”在大敦村已居住了十余年的肖海燕说。她在大敦村隆家福超市附近有一栋三层楼房用于出租,以往居住着200余人的楼房,2012年年初只有不到100人了。无奈下,她将三分之一的房间改造成临时旅馆,一天十元钱,但入住率仍只有三成左右。
楼下专为外地人服务的达州菜馆,2012年1月的营业额也下降了一半,老板刘达明只能跑到东莞,为那里的工厂提供盒饭派送,依靠每天做四五百个7元盒饭,艰难撑过这段萧条岁月。
每到夜晚十一点,绝大多数工厂就早早关了门,整个大敦村随之陷入沉寂。
“回不到过去了……”一名工厂老板向记者感慨,如果是2004年前后,走入这个牛仔村,会见到每个工厂里都是满满的年轻人相伴着轰鸣的机器彻夜不眠,那是大敦村最繁华的时候,“就像一个牛仔服的海洋”。
“2012年的人回来得尤其少。”新塘镇出租屋和流动人口管理服务中心负责人钟梅芳估计,相较2011年同期,年初居住大敦的外来人口要减少了20%左右。
过去,大敦村近8万名外来工如候鸟一般,每年春节回到家乡,正月十五前后陆续返归。但2012年元宵节早已过去,却有近万名打工者偏离迁徙的路线,选择了远离大敦。
伤口在愈合,但需要时间
外来工们说不清2012年大敦村的外来工减少,是不是和2011年的冲突有关,但老乡,的确是比2011年少多了。
工人们都去哪里了呢?
作为每日穿梭于新塘大街小巷的摩的司机,黄喜明最先感受到寒潮的来临。他明显感觉到新年以来,自己从汽车客运站拉到的打工仔少了,来看货的老板也少了——这个月,他的收入减少了大约三分之一。
面对着满街的招聘广告,28岁的工人刘红兵陷入了矛盾:是该返回家乡,还是留守大敦?
刘红兵的大哥刘建林,选择了返回故乡四川,大哥的理由很充足:“家乡更温暖,不会被瞧不起,不容易受欺负。”在广元市的一家制衣厂工作,他每月工资3000元。刘红兵则对回乡有些恐惧:“出门十多年了,习惯了,对那个家是有点陌生的。”刘红兵最终选择了留在大敦。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并没有因为2011年增城的“6·11事件”,而觉得呆在那里不安全。
但在多位外来工的眼里,增城事件毕竟像一把刀在这里划下了伤口。他们说不清2012年大敦村的外来工减少,是不是和2011年的冲突有关,但老乡们,的确是比2011年少多了。
增城事件后,政府割掉了治安队这个令人生厌的“盲肠”,而未曾化解横亘在本地人与外地人之间的鸿沟。
外来工无法享受本地人缴纳45元即可享受的新型农村合作医疗,也很难让子女进入设施完备的大敦学校就读。秦子勇的三个侄子侄女,必须每天搭乘校车,到东莞私立学校上学,每人每学期的学杂费需2000至3000元。
中山大学政治与公共事务管理学院博士生汪广龙在2011年10月赴大敦调研。他发觉大敦村内几乎家家户户都换了新锁,且不止一把。而大敦治安队被取缔后,外地人也从不敢越界,极少进入大敦村内,只在沿街厂区及生活区内活动。双方均墨守着多年来业已形成的封闭隔绝的交往规则。
多名四川外来工告诉汪广龙, 2012年7月,大敦本地人组织了一个“保卫家园”的活动,十多岁到四十多岁的本地人,提着钢管巡逻,禁止外地人在东江江畔玩耍。那是因为“江边一群一群的四川人总在打牌,吵吵闹闹的”。
现在,由于原有的治安队被取缔,村民们甚至抱怨村里的治安变差了,特别是偷盗事件明显增多。一名大敦村民的家中被盗,他一口认定这是外地人所为,理由是小偷竟然用十多条牛仔裤结成绳梯用于攀爬,“只有外地人才会在牛仔服工厂打工。”
流洲岛是大敦村村民种植龙眼、香蕉的地方,常有人前去偷盗。至今,大敦村旁的渡口,仍悬挂着村委会立下的一块公告牌:“各村民外来人员,本渡是为村民方便过海耕作,非营业性。为防村民农作物被偷窃……经村决定,外来人员一律不准过渡。”
2011年9月,中山大学政治与公共事务管理学院教授何艳玲曾受增城市政府委托,就增城事件发生机制进行调研。她发现,城市化水平与工业化速度的断裂、政府管理质量与市场改革规模的断裂是矛盾的根源。
在何艳玲看来,大敦村本地人与外来工之间的问题,并非是矛盾与冲突,而是误解与隔膜。“这是长期的制度设计所导致的,需要从根本上调整。我们需要去反思在大量人口涌入及经济高速发展的背景下,如何进行乡村治理。”
逃离者
对企业家而言,受困于欧债金融危机的影响,2012年年初的订单更是下降了30%。但缩水后的订单,却招不到足够的工人来完成。
等候了数日仍然招不到足够的工人,刘亚平决定撤了。2月13日,以一半的价格贱卖掉二十余万的机器,支付完仅有的5个工人的工资及厂房租金后,他关掉了已操劳8年的制衣厂。
“真的很累了。”刘亚平带着满心不甘与沮丧。
在他看来,招工难只是推倒自己的最后一块多米诺骨牌。订单不稳定、原材料涨价、管理混乱及低级的产业模式,早已让这个小厂步履维艰。
这并不是唯一倒霉的工厂。新塘商会会长湛学驹介绍,2012年以来整个新塘已有十余家牛仔服工厂倒闭,近百家无牌无证的家庭作坊被政府查封,更多难以计数的小工厂,则走在负债连连的崩溃边缘。新塘这个声名显赫的牛仔之都,源于产业自身积弊及环境动荡,在2012年春天迎来了最为刺骨的一阵寒风。
牛仔服曾是新塘的骄傲所在。上世纪80年代,大敦村民还过着种植香蕉、甘蔗的农耕日子,一个港商来此办起了首家牛仔服制衣厂。随后十余年,这里的厂房如热带森林一般涌出。目前,新塘已有牛仔服生产及配套企业四千余家,年产值超过200亿元,全球每销售三条牛仔裤,就有一条来自新塘。80%外来工均从事牛仔服生产的大敦村,也成为闻名的“中国牛仔第一村”。
但这个春天,前所未有的挑战来了。
一方面,日益高涨的原材料价格,困扰着工厂老板。质量好些的棉纱从几年前的每吨1万多元,上涨至如今的每吨3万多元。这让零散、弱小的牛仔服工厂在危机到来时,显得愈发弱不禁风。
如今,受困于劳工荒及欧债危机的影响,六成产品销往国外的新塘牛仔服行业早已风雨飘摇,2012年年初的订单更是下降了30%,利润也下降至不到5%,这意味着生产一条牛仔裤甚至赚不到一块钱。
在大的经济背景下,严重缩水的订单,却因为招不到工而难以完成。“车间里仅有1/5的机器在运作,整个厂现在就像个踉跄的跛子。更要命的是,工厂已经连续三个月负债运行了,每个月一开门就损失5万块。”国力制衣厂老板傅余明说,“现在只有早死与晚死的选择了。”
当地最大的牛仔服交易市场——新塘服装商贸城客服专员钟璐霞告诉记者,受困于生产的惨淡,该商贸城也陷入了无货可卖的尴尬,目前一栋楼近1400间商铺,仅有40%开门营业。生意冷清,不少店主打起了麻将。只有远处停放着的近10辆重型卡车,让人能想见往日的繁华。
70万人的“小镇”谋变
新塘牛仔裤服装厂的女工围坐在光管灯下剪线头,她们旁边的墙角摞着一堆堆几乎与人等高的牛仔裤。熊靖❘摄 尽管外来工普遍关注的教育、医疗等公共服务尚无力承担,但新塘镇政府已经试图在原来冷漠疏离的工厂区里,建立起富有人情味的社区。
在行政区划上,新塘镇拥有50万的外来人口及22万的本地人口,规模堪比中等城市,却依然按照乡镇建制来管理。“我们现有的制度设计,没有关怀到具体的人,特别是大量的外来人口,如同漂浮在空中的孤岛被忽略了。”中山大学政治与公共事务管理学院何艳玲教授说,“就像大敦村,8万余名外来工由40余名治安队员管理,紧绷的弦总会断裂。”
2011年6月后,增城市政府就已开始了大力整改。措施之一是将大敦村治安队解散,用同等规模的联防队取代,并由新塘镇派出所管辖,由增城市政府及新塘镇政府各负担50%的工资。
措施二是建立“一站三中心”,即综治信访维稳工作站、出租屋和流动人口管理服务中心、工商企业和社会事务管理服务中心、文体活动服务中心。增城市政法委副书记梁经瑜将其称为“力量下沉”,即在现有制度难以改变的情况下,用镇一级的力量推动社会管理。
对于公众更为关心的教育、医疗等公共服务如何惠及外来工,梁经瑜则直言“负担太大”,暂时无力承担。
2011年7月至8月,新塘镇团委书记汤文宇曾带队赴大敦村进行调研。他们发现,对于居住在大敦的数万外来工来说,第一需求不是高工资,而是富有尊严的生活环境。
没跟着大哥回四川的刘红兵,眼看着各工厂“求贤若渴”,已经不愿再像以往那样“打长工”了。他成为了“炒更”一族。
“炒更”源于粤语,原指熬夜兼职,在大敦却成了“临时工”的近义词。自金融危机后,新塘牛仔服工厂所接的订单极不稳定,或要求半个月内即出货,或半个月内没有一张单,工人动辄失业,很多年轻人干脆做起了“固定散工”,工资月结或日结。这样一来自由,二来不容易欠薪,甚至能和老板谈高薪。
2012年春节后,在大敦形成了一种奇特的现象:一方面,企业陷入用工荒,即使待遇相对较好,也依然招不到人;另一方面,大量的年轻人选择从事“炒更”,订单少时就休息,整日游荡在街头。据湛学驹估计,在整个大敦数万名的外来工中,约有五分之一是“炒更”一族。
“‘炒更’成了一种传染病。”刘红兵说,“我们没有社保,没有合同,甚至连稳定的订单也没法保证,就只能通过‘炒更’来和老板谈,多要一点权益。”
钟梅芳在大敦村出租屋的调查中,发现近两千栋出租楼里,存在着大量“炒更”的外来工。“他们大多是80、90后,白天睡觉,晚上玩乐,文化水平普遍不高,连一张简单的登记表都无法填写完整。”
让钟梅芳印象最深的,是不少外来工在填写“住址”一栏时出现的困难。他们对“家在哪里”早已没有了答案。她记得一个小伙子抬起头,问:“我不知道明天会住在哪里,我怎么去写我的地址?”
30岁的秦子勇即属于其中一员,他在2011年一共换了十余家工厂,每家厂待不满一月。在他看来,如今大敦的牛仔服工厂与员工完全失去了联系,他甚至不知道现在老板的姓名。
工作之余,秦子勇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在出租房所在的大道上闲逛。汇集着众多制衣厂、纺织厂、洗漂厂的这条大道上,也有着10元一晚的旅馆、2元一小时的网吧、8元一次的溜冰场。最大的休闲场所是鑫鹏百货前的广场,秦子勇喜欢在那里和年轻工人跳舞,5块钱就可以蹦跶到晚上10点。
2月6日,秦子勇新年进厂的第一天,他缝制了400条牛仔裤的侧边缝线,每条挣了1毛1分钱,这一天他只挣了44块钱。他也曾想像二哥秦子亮那样经商卖菜,但自己“闲散惯了,吃不了那苦”。秦子勇有时候觉得自己就像身处一座漂浮在半空的孤岛,回不了家乡,也无法停靠在脚下这个城市。
如今,在大敦村,外来工发觉生活变得比以往要容易些了。2011年下半年,政府一口气办理了4万多张居住证,并且提供了免费的房屋租赁中介服务及计划生育管理服务。
2011年9月,新塘镇政府还购买了社工服务,广州协和社会工作服务中心的两名社工常驻大敦,试图在原来冷漠疏离的工厂区里,建立起富有人情味的社区。
2月13日下午,走进大敦村文体活动中心,一群刚放学的小学生正围聚在老师旁学画画。这是大敦社区特有的“四点半成长空间”,任何孩子放学后,都可以在这儿得到志愿者的辅导。来自湖北的叶娜,和来自大敦村的卢汝湘成为了好朋友,合作把一朵向日葵画得灿烂又耀眼。
她俩都觉得:本地孩子和外地孩子,其实并没什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