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常年份棉花亩产有600斤左右,但今年顶多也就320斤。”湖南澧县澧东村的种棉大户王焕金指着稀稀落落的棉花地,一脸愁容地说。他说,从1977年开始种棉花,除了发洪水的年份,从来没遇到这么差的收成。
这不单单是王焕金一个人的遭遇。在洞庭湖平原等南方棉花主产区,由于政策调整和自然灾害影响,当地棉花产量比正常年景减少了接近一半,棉价也跌到近年来的谷底,导致棉企不敢买棉,棉农不愿卖棉。
今年,我国取消了连续实行三年的棉花临时收储政策,棉花市场运行环境发生重大变化,进入到“后收储时代”——棉花价格将逐步回归市场。“后收储时代”正在给南方棉区带来一场大考。
棉农:干了一年还要倒贴
素有“鱼米之乡”称号的洞庭湖平原,位于我国中部地区,横跨湖南、湖北两省,是我国重要的商品棉基地,也是湘鄂两个棉花生产大省的棉花主产区。眼下正值当地棉花的收购季节,记者却看不到太多收获的喜悦。
“今年棉花产量严重减少”是洞庭湖平原大多数棉农的反映。湖南省棉花种植第二大县安乡县的供销社等部门做过调查,当地今年棉花单产比正常年份下降了40%左右。
这种情况在临近的湖北省公安县、松滋县也不同程度存在。公安县夹竹园镇的棉农杨俊说,镇里的棉花单产是近年来最低的。
异常气候是造成产量减少的“罪魁祸首”。记者从湖南省气象局了解到,今年棉花移栽初期,干旱少雨耽误了棉花生长,中后期阴雨寡照导致枯黄萎病发生、蕾铃脱落严重、棉花挂桃严重减少。加上去年的历史罕见干旱,这已经是洞庭湖平原连续第二年遭遇自然灾害。
屋漏偏逢连夜雨,产量创多年来最低的同时,棉花价格也跌到了近年来的最低点。在湘鄂两省多地,目前棉花贩子进村的收购价是每斤籽棉2.6元至2.9元之间,是近6年来最低的价格。
安乡县棉花信息中心主任胡祖文说,前三年,棉农卖出均价约为每斤3.8元,按亩产600斤算,每亩毛收入2280元;今年,棉农卖出价为2.7元,按亩产350斤算,每亩毛收入945元。
“收成差,价格低,棉农损失很大!”胡祖文说。
安乡县志中村的李文林算了一笔账,每亩地的种子、化肥、农药、基膜、土地流转、雇工捡棉花等各种成本加在一起,要685元。另外,自己在每亩地至少投3个工,按每个工日100元算,投工300元。
“每亩棉花成本985元,按现在的价卖,每亩收入才945元,等于我干了一年,还要倒贴钱!”李文林说。
企业不愿收 棉农不愿卖
价格掉到近6年来的最低谷,棉农普遍存在惜售心理。在华湘棉业小渡口分公司,往年这个时候,《经济参考报》记者总能看到从公司大门到仓库,排着上千米的长队,仓库前半个足球场大的广场,车辆拥挤,人声鼎沸。但这次记者前往,偌大的场地,竟然空无一人。
小渡口分公司的业务经理庞海清说,“老百姓嫌价格太低,不愿意卖棉花。”他们公司今年开秤收棉以来,总共也就收了30万吨,往年同期,至少已经收购600万吨。
澧县的棉花贩子胡开友说起这个,也是愁眉苦脸。他天天下乡收棉花,常常开着空车去,开着空车回。他说,“为了省下油钱,从昨天开始,我改成了开摩托车下乡,确定哪家人卖棉花我再开货车上门。”
记者调查发现,往年一旦棉农惜售,加工企业会坐不住,会上门主动收购。令人奇怪的是,今年棉农不愿卖的同时,企业也不愿收购。在安乡县,截至11月初,全县9家大型棉花加工企业,没有一家开秤收购,只有一些家庭作坊和小企业零零星星地进行收购。
湖北松滋银丰棉业的负责人王家龙说,整个松滋市6家大型棉花加工企业,4家前不久才开秤收购,但收的不多。“都是象征性地收一点,收购量也就往年同期的5%。”
这些加工企业为什么宁愿仓库空置、机器闲置、工人休息,也不愿意买来棉花加工?很多加工企业的负责人反映,按现在的行情,不仅农民亏钱,加工企业也亏钱。
陈少华、王家龙算了一笔详细账:棉花贩子收来籽棉后,送到加工厂的价格在3.05元至3.15元之间,按衣分率为38%(即100斤籽棉轧出38斤皮棉)、棉籽价格为每斤1元的标准折算,一吨皮棉的收成成本约为1.33万元,还要算上加工费用、营销办公费用、贷款财务费用约1200元,一吨皮棉的成本约为1.45万元。
陈少华说,“按现在的市场价,一吨皮棉卖1.4万元,等于我每收购加工一吨皮棉,就要亏500元,这种生意谁愿意做?还不如闲下来等等看。”
观望情绪或引发“棉市乱”
业内人士指出,之所以造成“农民不愿卖,企业不愿收”的僵局,是因为棉花临时收储政策取消后,新棉价格完全由市场决定,国内棉价要与国际棉价基本接轨。这种情况下,一方面,农民种植成本高,价格低了,自然不卖。另一方面,国内棉价虽然下降了,但与国际棉价相比,仍然处于高价位。我国棉纺企业属于外向型制造企业,要“走出去”参与国际市场竞争,肯定不敢大肆买国内棉花。夹在中间的加工企业处于“两难”境地,既不能关门歇业,又不敢大肆收购。
不少基层干部担忧,如果任目前的僵局持续,很可能会带来多重风险。今年棉农出现亏损已经显而易见,目前棉农惜售观望,还存在进一步加大损失的风险。
目前大多数农民将棉花存放在家里,希望等到价格回升。在安乡县安全乡,棉农们这段时间是“睡觉吃饭娱乐,通通为棉花让路”,将卧室、餐厅、堂屋全部用来存放棉花。
来到种棉大户李文林家里,只见他家里的堂屋、卧室两间大房子都堆满了棉花。这些房间平时用于吃饭和睡觉,现在为了堆放棉花,一家人只能到厨房里摆张小桌子,挤着吃饭。
为了等待价格回升,棉农让出自己吃饭睡觉的场所,用于棉花存放,但也承担了较大的风险。最令人担忧的是火灾隐患。安乡县供销社主任周全告诉记者,籽棉存放在防火、防虫害鼠害等方面都有很高的要求,农户普遍不具备相应的消防工具,一旦发生火灾,会给农民造成巨大经济损失,甚至危及人的生命。
棉农李文林也对此非常担心,他说,“5000斤棉花堆在家里,最怕的就是火,平时家里人说话都不敢提个‘火’字!”
由于缺少专业的保管看护,棉花在农户家中存放久了,除了严重的安全隐患外,灰尘、油污等多种因素都会导致棉花自然品级下降,造成棉农亏损进一步加大。周全告诉记者,据测算,籽棉在农民家中存放一年,颜色变暗,至少要降一个等级,每吨籽棉价格会减少六七百元,如果回潮率太高还很容易发生霉变,这样损失就更大了。
业内人士分析认为,按照目前的市场走势,棉价很难回升,肯定会影响棉农来年的种植意愿。目前“卖棉难”持续,加工企业观望慎收、棉农观望惜售、纺织企业压缩库存,等到了年底,农民不得不大量卖棉时,很可能出现“棉市乱”。
棉花补贴细则久候不至
记者了解到,目前的收购僵局,反映为价格“倒挂”:按生产成本核算,棉农认为,价格必须在每斤3元以上,才能不亏本;加工企业认为,下游的棉纺织企业要进入国际市场竞争,国内棉价必须与国际棉价基本接轨,否则自己加工了棉花,纺织企业也不会购买。
多家棉花加工企业负责人说,“如果要收购,籽棉进厂价在2.7元以下,和国际棉价的差距才不会太大。”
湖南省棉花协会副会长贺跃钢指出,要打破目前的棉花收购僵局,化解潜藏的一系列风险,当务之急是尽快出台内地棉花补贴的细则。
此前,有关部委已明确将对内地9省棉花生产者予以每吨皮棉2000元的定额补贴。贺跃钢说,按照这一标准折算,大约是每斤籽棉能有0.37元的补贴金额,一定程度上能减少棉农和加工企业存在的价格“倒挂”。
但是,因为细则没有出台,导致补贴资金没有落实,补贴办法没有明确,地方政府难以操作。一名地方干部说,“中央只说每吨2000元补贴,但一直没有明确怎么补,比方说是直接补给棉农呢,还是通过收购企业间接补给棉农?细则不明确,政策就成为‘水中月’。”
记者在采访中发现,有的乡镇一级政府私下通知棉农暂时不要卖棉花,等待补贴细则出台再说。一名基层干部说,“农民现在把棉花卖了,到时候万一拿不到补贴,又要来找我们上访闹事,我们也是万不得已出此下策。”
常德市银鑫棉麻有限公司副总经理潘文涛认为,目前的收购僵局对棉农和加工企业都不利,政府应当尽快出台内地棉花补贴细则,让棉花加工企业和棉农吃个“定心丸”。
还有基层干部建议,补贴细则不仅要尽快出台,内容也要“接地气”,比如内地棉花多为散户种植,按照产量补贴更为合适,按照面积补贴的话,核查成本太高。
散户大量退出 转型艰难
过去3年,我国政府实行棉花临时收储,稳定了棉花市场,但也持续遭遇棉花品质下降、棉纺业亏损面不断扩大的尴尬。
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员程国强[微博]认为,在国际棉花市场供过于求、国产棉成本居高不下、国家棉花储备过高的背景下,我国实施棉花“新政”,希望以此促使长期低迷的棉花产业实现转型升级,提高国内棉花的质量,缩减国内外棉价差,增加国内纺织企业的国际竞争力。
业内人士认为,在棉花种植环节,转型升级的目标是:部分成本高、效益低的小农种植户退出,逐步实现规模化、机械化种植,以此降低成本,增加效益。
今年春耕时节,在南方棉区采访发现,政策调整效果比较明显。部分棉农担心没有了政府“兜底”,今年棉花不好卖,价格低,于是不再种植棉花,当地的棉花种植面积随之大幅下降。以湖南棉花生产大县澧县为例,去年当地棉花种植面积38万亩,今年下降到了25万亩,下降比例超过了1/3。在湖北公安县,不少传统棉田改种了水稻、南瓜、蔬菜、芝麻、玉米等。
但是,在农产品市场低迷的大背景下,棉农的转型之路走得比较艰难,部分尝试转型的棉农损失较重。在湖南棉花第一生产大县华容县,不少棉农今年改种南瓜,结果到了收获季节,南瓜严重滞销,大量南瓜烂在地里,农民血本无归。
在公安县,棉农杨俊反映当地水源缺少,水利设施破旧,灌溉困难,以前种棉花不需要经常浇水,还能应付,今年改种水稻和蔬菜,遭遇了严重缺水的问题。“光是浇水花的钱,就是其他地方的好几倍!”杨俊告诉记者。
华容县、公安县的状况在南方棉区各地不同程度存在,棉农普遍反映转型太困难。湖南省棉花协会副会长贺跃钢担忧,今年还只是部分棉农改种其他作物,就出了这么多问题,鉴于目前的“卖棉难”,明年肯定会有更多棉农改种其他作物,到时候再出今年的问题,造成的负面影响将更大。
多名基层干部告诉记者,最近下到乡里,最怕棉农问“明年种什么好”,“收储政策取消了,棉农遇到很多困难,我们想帮他们,但又不知道怎么帮?”
中国社科院农村发展研究所研究员党国英建议,要综合各部门的力量,为棉农的转型做好配套服务,比方说要加强水利设施建设、机耕道建设等,为棉农改种其他作物提供基础设施条件。也要为棉农提供市场指导和技术培训,防止棉农“一窝蜂”式改种某种作物,导致供过于求,最后物贱伤农。
作坊式加工企业扰乱市场
我国的棉花加工环节同样需要转型升级。贺跃钢介绍,当前我国棉花加工产能是全国棉花产量的三倍,加工行业产能严重过剩,导致恶性竞争,产品质量参差不齐。
以澧县为例,澧县湘鄂棉业的负责人陈少华介绍说,全县有8家400型棉花加工企业(指棉花夹包为400公斤的棉企,以下简称“400型”),还有众多200型棉花加工企业(指棉花夹包在200公斤以下的棉企,以下简称“200型”),以及大量的“两小一土”作坊(指使用国家早已明令禁止的小皮棍机、小锯齿机和土打包机的棉花加工作坊)。
“按照澧县的棉花产量,其实只需要3家400型就够了,现在加工厂太多,搞恶性竞争,效益都差。”陈少华说。
新的政策实施后,加工行业面临重新洗牌,也要实现转型升级。不过,棉花加工领域目前出现了一种“劣币驱逐良币”的倒退现象,将阻碍这个行业的转型升级。
澧县供销社副主任郭永生介绍说,400型棉企、200型棉企、“两小一土”是棉花加工领域的三大主体。400型棉企技术先进、工艺规范,加工的棉花质量有保证,产品质量在国际上有竞争力,其生产技术得到政府部门的大力提倡。“两小一土”不按照国家标准要求进行收购、加工,加工工艺不规范,以次充好,极大地扰乱了正常的棉花市场秩序,降低了棉花产品的质量。200型棉企则按老标准进行收棉加工,棉花质量难以得到保障,我国各地要求200型棉企要逐步退出市场。
前几年,国家指定的棉花收储企业必须是400型棉企,棉农自动将棉花卖给400型企业,200型棉企和“两小一土”失去了生存空间,逐渐销声匿迹。但是今年棉花临时收储被取消,棉价降低,得益于工艺简单、生产成本低,甚至无照经营可以逃避税费,200型棉企和“两小一土”反而可以“重出江湖”,开始收购加工。
湖北松滋银丰棉业的负责人王家龙说,公安县狮子口镇有25家棉企,只有6家有棉花收购加工许可证,其他的都是无证经营的200型和“两小一土”。王家龙认为,在目前特殊的市场行情下,它们具有成本优势,可以大肆收购,获得发展,长此以往,必然积压400型企业的生存空间,导致“劣币驱逐良币”。
多家棉花企业负责人呼吁,棉花加工行业要实现转型升级,就不能忽视这种倒退的现象,必须加强对“200型”和“两小一土”的打击,清理整顿棉花加工市场,让400型棉企的转型升级拥有公平有序的市场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