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在中国服装论坛现场,《新京报》有机会专访莅临论坛现场的服装设计大师山本耀司,听他说说自己对时装、风格、大时代的感受。以此拉开2015中国时尚权力榜的序幕。
他是又苍老了一些
在聆听记者提问和等待翻译的时间里,山本耀司始终保持着颔首低眉的姿势,分不清是养神,还是思考。末了,他才用一种更轻更缓的语调,说出自己的观点——不过依然准确、犀利、毫无保留。
算上这一回,我在北京与山本耀司已见过了三次。
2008年春,山本耀司在太庙举办中国首秀,那也是中国绝大部分媒体及时装爱好者第一次见到他的真容。山本耀司踏着自己谱曲的秀场鼓点出来谢幕,从容而矫健。令坐在我前方的某大刊女主编情不自禁“哇”了一声,感叹说:本人真有气质!第二天我采访他,他抽了许多烟,分享了他对于中国的看法:“我十分看好中国市场,我认为它肯定会大得惊人!我想在这里做点事,无论是开店还是帮助新一代成长!”,山本耀司充满热情,似乎还带着前一晚秀后派对的微醺。
2012年春,在中国服装论坛上,我又见到了山本耀司。他行程很满,除了少数行业媒体和门户网站,我和许多同行,等在他要出席的活动现场,争相抓住机会,对他进行采访。
那时,无论是时尚媒体、新闻媒体、甚至财经媒体,各家记者都特别爱问他:现在最欣赏哪位设计师?最看好哪个新生代?山本耀司没有回避,大方回答了诸如对亚历山大•麦昆等设计师的赞许。而我本来想要问他,时隔四年,中国市场的增长,是理性的还是疯狂的?却因为此情此景,干脆放弃了。
此时,上一家媒体专访结束了。四五个记者连同摄影师,显而易见都是山本耀司的粉丝,大家不约而同穿了黑色,手里捧着几本他的新书《做衣服》,请他签名、合影。
山本耀司尽力满足了各人的请求,等上一拨人离开后,他起身,缓缓走到我面前。
他说:“我们去抽一根烟再开始吧!”
“更糟了”
在一个漫长的15秒停顿后,山本耀司叹了一口气,略带忧伤,回答了我的问题。在上世纪90年代日本某杂志的专访中,他谈到当时的日本:年轻人愈发轻浮、中产阶级变得无趣、所有人都用国际大品牌武装自己,并嘲笑穷人和长者。这篇陈年报道前不久经人翻译后在微博上再度被炒热,转发数万,评论如潮,所有读者都在这篇文章里找到了中国与之对应的现状及群体。于是我问他:对比当时,现在的情况是改善了还是恶化了?
“真的,现在更糟了。还不只是日本,美国、欧洲、亚洲,整个世界都更糟了。人们被消费主义绑得更紧,年轻人失去了活力,失去了梦想,失去了执着。青春还没结束,他们已经在庸庸碌碌、死气沉沉地活着了。艺术、思想、哲学带来的冲击,在有些年轻人看来还不如一只包。”山本耀司接着说,“并且,如今许多时装品牌还在纵容年轻人的恶趣味。他们喜欢什么,热闹的、花哨的,品牌便生产什么。设计师们不再引导时尚,而是迎合潮流——当然,这不是设计师的错。许多有理想的年轻设计师,拿着作品,去参加展览,总会被市场的人要求这里改一下、那里改一下,最终符合市场的审美。可这有什么办法?设计师们、年轻的品牌们,首先需要生存下来。之后呢,如果要继续扩大、影响全球,则势必要加入国际大集团的游戏,这不是大部分设计师的理想,却是大部分设计师最后的出路。”
说完这些,他停了停,然后突然对我以及采访现场所有的工作人员说:“但是,你们,还很有希望。我认为中国的年轻人是如今最有活力的群体。”
“真的吗?”年轻的同胞们都有些受宠若惊。
“我看到的中国年轻人,有不少还保持着愤怒、保持着对社会的疑问。最重要的是,你们特别愿意学习,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因此我相信世界下一场重大的改变,也许会发生在这里。”
但愿如此。
“时装并不是一门艺术”
在说出这句非常震撼的话以后,他又说,“我甚至认为,当今都没有什么是称得上艺术的了。绘画方面,自毕加索之后再无来人;音乐的话,我大概只能说莫扎特及他之前的一些,能称为艺术。哦,不对!还有六七十年代的摇滚乐队,甲壳虫、滚石,以及美国南方的蓝调音乐,那也是艺术。”说罢,山本耀司闭了眼睛,坐在椅子上开始打起拍子、晃动身体,他一脸喜悦,像一个刚买了新唱片的少年。
“至于时装,它是帮助人们区分彼此、定义自我的道具。再说多一点,时装有自己的性格,也可以与人们进行面对面无声的交流,但远不如艺术那么复杂。”
“那么,您并不相信现在的电子商务对时装工业的促进以及不爱使用诸如Line、Facebook之类的新平台、新媒体?”我追问。
山本耀司做了一个举手投降的姿势,笑着连连摇头,“我几乎不用,在这方面,我完全是局外人。”他说:“你怎么可能在没有亲自见过、摸过、试过一件衣服的时候就贸然决定购买呢?所有的好衣服都有极为复杂的结构和精密的剪裁。我希望我的顾客每年都亲自到我的店里来,看一看,摸一摸,我想让他们知道:这一季我使用的是什么质感的面料、做了哪些更贴身或更透气的结构,这才是时装和人的对话,不是靠我去说的。”
“所以您依然拒绝主流?”
“在商业上来说,是的。和我三十几年前从法国全面开始的事业一样,我始终走在坎坷却美好的小路上。这是我的性格,也是山本耀司品牌的性格。”
我有些不怀好意地问:“那么,当年那些和您一起从日本去到法国、再走向世界的同伴们,您怎么看他们各自品牌现在的面貌,尤其他们一些如今彻底走上了大路?”
“他们都在慢慢地离开,我有些孤独。”
聊天又进入了一个短暂性的沉默。
“我会一无所有地死去”
我们很自然聊到了生死——作为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这是他想得很多亦聊得很自然的话题。“所有人都是生不带来地降临这个世上,我们没有穿着衣服、没有戴着手表、没有拿着合同,从妈妈的肚子里出来。所以,为什么,要带着这些东西离开这个世界呢?”他说。“我觉得人们选择被房子压住、被财产拴住,是很徒劳的。如果是年轻人,就更惨了,他们从一开始就要为了这些东西学会迁就、妥协,直至失去别的一切。”
听他说到“房子”这个对于中国人尤其敏感的关键词,我忍不住八卦了一下:“那您的名下没有任何房产或别的资产吗?”
“我的名下没有任何房产或大笔资产。这么多年,我只买了两处房子,一处给我的老母亲,一处给我的子女,她们是我的责任。”山本耀司回答得坦坦荡荡,丝毫不会像国内某些人物宣称“名下没有任何资产”时会引发的浮想联翩。“况且,大家都知道,我仍然如此:即使没有任何订单,我也会坚持每年发布成衣,并进行生产。如果无人购买,亏损全是我自己承担。”
71岁的山本耀司正在过一种舒缓的生活:早上起床,出门遛狗,沿途春有樱花,秋有红叶。然后,他在公园里练习一会儿空手道,再回家换洗更衣,出发去工作室,剪裁、搭配、构思,亲力亲为,乐此不疲。“我不会让自己窘迫,但也不会要求更多,做喜欢的事,陪伴家人,健康活着。”
我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我的搭档、为这次专访制作微纪录片的导演。他是《下南洋》、《我在海边等你》等央视纪录片的总导演,这么一个满腹文史、不喜沾染时尚的文化青年,唯一崇拜并会购买其时装的设计师,便是山本耀司。对山本耀司刚才的一席话,他的脸上,明显有了不自知的喜悦和赞赏。
我于是问了山本耀司最后一个问题:“您觉得您在粉丝的心中,是一个设计大师,还是一个精神偶像?”
他笑了笑,答:“无论我的设计、我的品格、我的生活,还是我的精神信仰,能给大家有任何帮助,那都是我的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