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元旦刚过,在上海经营鞋厂25年的王毅澄在其母校兰州财经大学(前身为甘肃省财贸学院)的微信校友群里发了一段文字,简单提及自己下海创业经历及目前的困境之后,深深感叹了制造业的艰难。很快,他的话在不少微信群里流传,也引发了一定程度的共鸣。
见到王毅澄是小寒刚过,上海的气温骤降,天空中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上海毅芳实业(王毅澄创办的企业)所在的宝山区的卓维集团工业区显得更加安静,远处只有硕大的宝钢烟囱向天空中冒着白烟。
68岁的王毅澄坐在他办公室的茶桌旁接受采访,而在办公室的另一角,堆着鞋盒、孩子吃的零食箱子以及各种杂物。他穿着一件黑红相间的运动外套,下午三点多,他刚把正在上幼儿园的外孙接回来,略显疲态地谈起了他自己,从1982年的毕业分配,到1990年离开政府机关去中外合资企业担任代表,再到后来创办了毅芳实业。
当谈到是否有人就接盘鞋厂过来接洽时,他有些沙哑的嗓门突然提高了声音,“哎,到现在也没有人感兴趣”,在他看来,“制造业太难了。”
他在聊天最后说,“现在年纪大了,为了企业的生存,我们不得不思考这些。有人接盘或者是找合伙人参与进来都好,(可是)现在根本没有人愿意接,现在的人喜欢搞金融、搞投资,都知道搞制造业很辛苦。”
一方面是场地年租从两年前的20万涨到了后来的85万;另一方面,工厂的订单已经五年来维持在10万双这个数字没有增长;加上培养第三代所耗费的巨大精力、不断上涨的成本、红海市场的微利行业使得王毅澄开始疲倦了。
改革开放40多年来,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行业赚到不同的钱。上世纪80、90年代乘中国改革开放东风成长起的中小型传统制造业企业家,或许有不少正在面临着像王毅澄一样的转型困境和进退两难。
下海办厂
1992年5月,《有限责任公司暂行条例》《股份有限公司暂行条例》两个条例出台,为现代企业(股份制公司)的降临开出了“准生证”。
此后,国务院修改和废止了400多份约束经商的文件,《人民日报》还发表了《要发财,忙起来》的文章鼓励人们下海经商。
那时的王毅澄刚从中外合资的副总经理位置上离开,准备去房管局应聘。王毅澄告诉记者,当时他之所以要离开是因为在一次香港旅游中,发现了内地房地产的机会。
“我进去后,他们和我讲,房管局刚好要弄中外合资的鞋厂项目,就把我派到了鞋厂。我也不懂鞋子,就负责管理财务,做中方代表。”干了三年以后,王毅澄发现围绕鞋厂中外双方关系复杂。
那时候正在流行搞承包的风潮,中外合资双方就想由一方来承包。“外方说他们来承包,中方不同意。我当时就提出由我来承包,领导说你要承包是你想要发财。最终这件事没有谈成,领导不同意承包,我们也提出不想搞了。”
那之后,王毅澄离开了鞋厂。他再次想出去应聘,但是条件已经不允许了。那时的王毅澄已经40岁,中外合资企业普遍招人要求都是35岁以下。偶然的机会,王毅澄在当时的报纸上了解到有些开发区在招商引资,这给了他新的希望。
1995年10月,王毅澄创办了毅芳实业有限公司,从此一做25年。
王毅澄承认,在创办时就遇到了困难。“好多人认为我资金实力不够,那时我的确只有2万,而工商注册资金门槛就是50多万,一般人30万,我明说没有这么多。当时,各地为了应对这种情况想出了变通的法子,在验资时开发区将钱打到账上,注册企业负责出资金利息,我最后出了1万元注册了公司。”
从一到一千万
王毅澄认为他比当时成熟市场的义乌老板强不少。
虽然义乌一些老板生意做得很大,但是收据都写不来。“我认为他们就是多干了几年,我的文化程度高,又当过农民吃苦耐劳。只要执照弄起来,靠1万的资金就能滚动起来。”
刚开始,王毅澄做的是贸易生意。自己开车到义乌去采购商品,然后在闵行摆地摊卖掉。
在王毅澄的回忆中,当时的目标很明确,一个要养活自己,还要养活公司,一次机缘也使得原先不懂鞋的王毅澄走向了办鞋厂的道路。
同时,他向单位宝山房管局提出来要求下岗。“我觉得不下岗,弄不好。一开始领导不同意,后来知道自己有公司,到了2004年,就叫我买断工龄。”
王毅澄当时做贸易,也有接到鞋子的订单。当时上海阔步鞋厂正由国企改制为员工持股的股份合作制企业。“那个老板也缺少资金,同意我们来做,允许鞋壳上打上毅芳的名字同时使用。
到了2009年,上海阔步遇到了经营瓶颈,实在办不下去,于是鞋厂老板提出让王毅澄接管。“当时谈的条件时接管相当于6年承包,给120万。”
但没想到当初的员工持股给企业留下了巨大的隐患。“接管6年中,公司的股东很复杂。员工当时有的拿1-2万入股,后来在退出时,鞋厂老板就直接用现金支付了,工商没有办过手续。股权不清对企业的影响很大,6年以后毅芳在外面独立做鞋,注册了三个商标,和阔步也就正式告别了,那时候就把工厂安在了月浦街。”
而在这过程中,王毅澄错失了一次令他懊悔至今的机会。2004年,宝山房管局下属的宝山区房屋建筑材料总公司(以下简称“宝房材料公司”)要进行企业拍卖。“这个企业在当时总资产与负债相抵,净资产为0,公开拍卖价1元。资产里有办公楼也有商铺,当时谁接盘,一是要归还银行几百万贷款;二是安排职工就业。我盘算了一下,发现可以如果收购经过资产整合盘活企业可以上个台阶,我也有信心做好员工安置。就参与了这次拍卖。”
王毅澄事后发现,这件事他白忙活了。“阻力有两方面:管理层设计好方案,想要自己进行MBO(管理层收购)。然后按照要求,要让社会企业参与履行程序。但他们没想到我真的参与了,按照竞争条件,管理层竞争不过。再一个,材料公司的职工也不愿意过来,由铁饭碗的国企职工变成民企职工,他们心里是不乐意的。”
就这样,管理层终止了这次拍卖,毅芳也错过了一次迅速成长的机会。“如果当时毅芳收购宝房材料公司得到政府的支持会不会不一样?”王毅澄在通向大路的乡间小道上开车时望向记者问道。车光在黑夜中反射映在他的眼里,不知是谁在暗中叹了一口气。
为了生存
毅芳生产的鞋是防刺穿功能、绝缘功能安全鞋,现在的利润已经远不如当初那么高。
“开始高,后来同行互相压价,大家都想活命。用订单养活工人。”王毅澄告诉记者,“目前工厂有10万双订单,这个数字维持了五年。要达到20万双,增加订单比较难。大的订单要凭借关系,有些小钢厂的单子他们有接。现在各个鞋厂,利润空间越来越少。以前180到200元钱一双,现在60多元一双,有的鞋子成本就要60元。”
王毅澄说,他正在极力的削减成本。现在工厂30多个人,本来按照生产要求要60人。“我们自己的三个股东,一个顶了几个人的岗位,剩下管理成本。办公室人很少,正常要用不少人,养一个办公室人员至少10万,多养10个人就要100万。”
在毅芳的工厂中,工人平均年龄在40、50岁。工人的流动比较大。30多岁很少,20岁年轻人找不到。
前两年王毅澄去母校招聘,来了4-5个大学生,最后一个都没有留。“他们嫌工业园区离商业氛围远,再有年轻人喜欢搞金融。”
在整个采访过程中,期间数次被王毅澄的外孙打断。
“现遇到的现实是,创一代年已花甲近古稀,接班的一代有二胎,大的4岁,小的刚满周岁。抚育第三代将分散我们很多时间和精力。”王毅澄在给母校兰州财经大学的微信群发言里这样写道。
“我是50后,即将奔七,但为了民企的生存,超龄服役8年了。办民企实践中得出这样的结论,并非是干民企有高额利润,而是民企的当家人,民企的股东们一人顶了几个人的工作量,省下管理成本,才能活下来。”
王毅澄说,现在年纪自己也大了,要想办法有人接盘,价格就按照实收资本来1:1。还有一种方案是找合伙人,自己想要做这样的事但是没有硬件,参与进来也好。
可现实是无人问津。
一位上海公募基金经理在最近路演中告诉记者,有些行业天生就不是幸运的,有些行业天然就可以做大。
毅芳或许就是前者。
摆在毅芳这类民企面前的是艰难的前路,甚至不知道脚要迈向哪里,似乎每行一步前面都是万丈深渊。吴晓波多年前曾做过一次演讲,他判断在未来的几年内,传统的制造企业,做冰箱,做空调,做洗衣机,做家居,做服装,做饮料,做机械,做装备,中小型企业的80%会破产。
制造业中小企业,问题是同质化,也没有财力搞研发新产品。同质化带来的问题,上游巨头可以肆意涨价,而中小企业同质化、分散、议价能力差,无力把成本传给下游,只能通过互相压价来夺取存量市场。
记者问王毅澄选择做鞋是否有过后悔。他说,“短暂的产生过这种想法,做贸易的时候很轻松,办鞋厂把以前的房子卖掉。现在我们也知道,既然选择这个路,大家都有艰难困苦,这点我的想法和女儿想法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