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胀是4万亿元经济刺激的后遗症, 我们在汇率的灵活性和货币政策的自主性方面,没有处理好,使货币失控,也成为导致通胀的一个重要原因。在治理通胀过程中,我们对利率工具用得不够。相信中国经济能有效地抑制通胀,安全软着陆,但目前仍需维持相对从紧的政策。”
5月20日,在“财新传媒进校园”复旦大学站活动中,春华资本集团董事长,财新网专栏作家,原高盛大中华区主席、董事总经理胡祖六如是说。
在当天的活动中,财新网执行总编辑张继伟,就“解析通胀难题”话题,与胡祖六展开了对话,以下为双方的对话内容。
通胀:4万亿元经济刺激的后遗症
张继伟:无论从宏观层面还是微观层面,从国家到个人,目前都比较关心通胀问题。大家比较困惑的是,对于通胀的成因,是哪些因素起主导作用?一种主流看法认为,通胀是货币现象;也有看法认为是结构性问题,与劳动者工资的提高、产业的升级有关系,那么,我们怎样看待通胀的成因?
胡祖六:对于经济学家来说,通胀是一个难题,但是如果我们解析的是通缩难题,或滞胀难题,三者相比,我宁肯选择通胀。通缩问题,如日本,20年没有解决,滞胀也是很难治理,但幸好,我们现在苦恼的只是通胀。
通胀是怎么来的呢?中国作为一个转轨经济体,一个快速成长的新兴市场,在城市化、工业化的发展中,带来很多结构性、周期性变化,通胀的成因非常复杂,也众说纷纭。有人说,最近几年劳动工资成本上升,推动通胀,我觉得,这在理论上是可能的,但不是主要因素;也有人说,食品价格上涨导致通胀,我觉得这只是通胀的表征,并不是原因。在经济学上,通胀是指一般价格水平的持续上升,所有价格的综合上升。
什么是引起通胀的主要原因呢?就像货币学派经济学家弗里德曼说的那样:无论何时何地,通胀都是一种货币现象。这是理论知识,实际情况又如何呢?
2008年11月,G20首次峰会前夕,中国宣布了庞大的4万亿元经济刺激计划。那次经济危机,实际发生在美国,波及最深是在欧洲和日本,新兴市场国家包括中国,作为一个出口贸易大国,也受到影响,2008年奥运会一结束,各种经济指标,尤其是出口指标,下降显著。
在金融海啸的发源地美国,参众两院还在辩论怎样应对危机时,中国在大国中率先宣布经济刺激计划,而且规模相当庞大,按当时的汇率来算,达6800亿美元,占本国GDP的比重,远高于美国,乃至任何一个受危机打击最深的国家。2009年2月,美国才通过7870亿美元经济刺激计划,7870亿美元占美国GDP的比重是很小的。
2009年1月,我曾写过文章,包括在人民大学的演讲,表达了一种担忧:中国有经济刺激的必要,因为全球经济复苏有很多不确定性,但这种刺激规模是不是太大了?其结果一定会有一个可预见的结果,那就是通胀。一年之后,各种情况都证明,通胀确实在中国发生了,而且压力越来越大。
4万亿元,是财政刺激,不是货币现象,怎么会有通胀呢?我们的4万亿财政,真正靠税收或政府公债来融资的,是很少一部分,大部分是靠银行系统。2009年一年,加上开发银行的贷款,加起来9.6万亿人民币,这么大的信用膨胀,远远超过了美国从2003年到2007年,房地产信用泡沫最厉害的时候。2009年,我们这么宽松的宏观政策,加上货币刺激,显然最温和的结果就是通胀。我国形成巨大的房地产泡沫,比美国的次贷泡沫有过之而无不及。当年我提出这种说法,有些危言耸听。但现在我们谈论通胀,一点都不用惊奇。
张继伟:对于通胀的成因,您提到,中国出台了4万亿的刺激计划,后来变成了近十万亿元的银行信贷;还有一种观点认为,中国的汇率政策引发了外汇储备高速积累,这样也引导了货币的过度发放。这两个因素中,哪一个是引发通胀的主要原因?我们是因为受制于外汇因素,还是主动创造了货币过剩?
胡祖六:通胀是一种货币现象,为什么我们不能有效控制货币供应或信贷供应? 我们的汇率机制在其中扮演着很重要的角色。比如说美联储,是全世界流动性最大的制造商,为什么我们通胀,而美国没有?我们等于“进口”了美国极度宽松的货币政策,因为我们的汇率缺少足够的灵活性。
这个问题现在越来越受关注了,1999年,亚洲金融[3.50 0.00%]危机刚结束时,我曾经写过文章论述这一问题。那时我们保证人民币稳定不贬值,随着经济的复苏,我们更关心的还是通缩。人民币与美元挂钩的固定汇率,可能不是最理想的选择。如果不作评估,肯定固定汇率,或者半固定汇率,对于中国来说,是不相适应的。
一个很重要的理由是,我们这么大一个国家,正在经历有史以来最大的社会结构变革,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转变,我们的货币政策控制,必须有高度自主权。如果没有货币政策上的自主权,贸易上的顺差,资本的流入,央行为了保持人民币稳定或相对稳定,要大量购买外汇,基础货币扩张,广义货币扩张。
但是很可惜,这么多年,我们在汇率的灵活性和货币政策的自主性方面,没有处理好,这确实是我们货币失控,导致通胀,甚至局部泡沫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张继伟:通胀确实是一种货币现象,但是看看美联储,如果把它形容为全世界货币的总开关,它是流动性的源头,为什么在美国没有引起明显的通胀,在中国这个支流反而通胀得厉害?
胡祖六:美国出现1929年以后最大的经济危机,主要的风险是通货紧缩,而不是通胀。受其危机影响,美国的实质经济部门,包括房地产,价格到现在还在下降,整个美国经济产能严重过剩,需求萎缩,有比较大的产出缺口。
在这种情况下,去年年底今年年初,美国发行债务,很多人批评美国的QE政策,我认为QE政策是完全正确的,因为他们是紧缩。现在,联邦基金利率是0.25%,这是历史最低,但是美国还是没有信用增加,对于他们来说,一定需要宽松货币政策。
但是对中国来说,2009年以前,中国本来是一个高速成长的经济体,美国的经济危机确实对我们的出口影响很大,但是美国是病人,我们没有病,但是我们吃的药比美国吃的药还猛烈。这当然有后遗症。
我们的产出缺口几乎是平衡的,甚至是负的。房地产也一样,我们不是产能过剩的经济,在中国,只要货币供应或信用供应超过了实体经济需求,结果就是通胀,价格会上涨,这并不矛盾。
治理通胀:利率工具用得不够
张继伟:关于治理通胀,我们现在看到,从央行的措施来看,比以前及时些。从去年开始到现在,已经多次上调存款准备金率和利率,汇率上调的幅度比较小,怎样评估这种政策组合?另外,发改委在控制价格方面做了很多动作,这种压制价格的政策对于市场自身情况,又有着怎样的影响?
胡祖六:央行采取的这些政策,如提高准备金率、利率,都是正确的,最近人民币的弹性有所增加,这些措施结合起来,对于我们抑制通胀会起到良好效果。
至于我们还存在着直接的价格管制,我觉得这是非常不可取的,也可能是无效的,徒劳的。通胀的压力是一种货币现象,货币过多,供需不平衡,这种压力就会存在,应该化解这种压力,而不是限制价格。所以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中国改革开放30多年,成就有目共睹,为什么还要用这种非市场化的手段,来治理这一问题呢?何不更多地运用货币政策、市场化的工具来处理呢?这是值得我们反思的。
当然,这种处理方式不是从今天开始的。2003年、2004年,经济过热时,国务院针对几大行业,如钢铁、电解铝、水泥、房地产业,进行清理检查,“打压”几个产业。如江苏铁本案,完全是用行政手段解决,有很大的副作用。我们确实应该很审慎,不应该习惯性地依靠行政化的手段,来处理经济问题,而要用市场化的间接工具。
张继伟:对于央行的政策组合,现在还是有一些不同的看法。如存款准备金率用得比较多,但这是数量型工具,不是价格工具。今年早些时候,财新传媒[0.71 -1.39%]《新世纪[18.50 -3.75% 股吧]》周刊有一个封面调查报道,标题是《紧缩了谁》,就是说央行采取紧缩政策,是哪些机构受到影响?结果发现:从银行来说,中小银行、股份制银行、地方商业银行受到存款准备金率、资本贷存比等的压力比较大,大银行的流动性还是很充裕的;从企业来看,是民营企业和中小企业贷不到钱,大型国企还是有充分的现金流。这种政策组合怎样看待?
胡祖六:对于治理通胀,我预期比较低,希望不直接用行政手段,而是用间接的经济手段。当然更进一步说,只用间接手段还不够,间接手段还有数量型与价格型之分。
数量型工具,这还是比较刚性的计划经济手段;建设市场经济,应该运用价格作信号,来引导资源分配,利用利率的工具,应该是重中之重。但是,从我们的国情来看,现在进行宏观调控、治理通胀,不仅是经济任务,也是政治任务。加息,要按照CPI的变动率进行,但是我们可能要马上有效果,提高存款准备金率,可以说是立竿见影,有这些考虑在里面。但我确实觉得,利率工具用得不够。
2009年,当经济危机稍稍平息,趋于稳定的时候,中国是率领全球经济走向复苏的第一个国家,而最先加息的是澳洲,我们真正加息是在去年,过去了两年以后,一直比较晚,加息的幅度也小,我们的利率还是负的。负利率对老百姓不利,从收入分配和社会公正来说,也不合理。更重要的是,负利率在通胀时代,如火上浇油。政府要治理通胀,长期维持负利率,这是相矛盾的,政府应更多地去利用利率这个工具。在宏观调控中,确实需要更多采用市场的手段和工具。
张继伟:您刚才提到在利率和存款准备金率里面,更倾向于利率。而在利率和汇率之间,更倾向于哪一个?关于汇率问题,社会上动不动就有阴谋论的说法。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胡祖六:用利率作为货币政策的工具,以抑制通胀,我们在过去一直讨论。过去十几年来,在2003年、2004年,利率动也没动,为什么没动?就是一旦上调利率,热钱就会汹涌流入,造成汇率升值。这是一个矛盾症结,如果不能有灵活的汇率,就不可能灵活调整利率。这是一个两难问题。提高利率,人民币的利率与美元的利差就更大了,会有更多的热钱流入中国。对此我有看法,我不相信这是个主要因素,但确实让人担忧,所以政府调利率一直比较勉强,比较迟疑,比较小手小脚,就是因为担心热钱流入,使汇率升值。
关于阴谋论,我们中国人有一个“天赋”,什么东西都能上纲上线,看一种观念,不是看逻辑上有没有道理,实践上能不能支撑,而是看是谁说的。
我们要客观理性地看待问题。中国应独立自主地执行货币政策,根据国内的实际情况,来调整货币政策包括利率,而不是受制于人。我们有通胀,还不敢提高利率,就是不敢让汇率变化。我不知道谁是阴谋论,谁更爱国?我们宁肯把货币政策的自主权拱手让给美国人,还标榜自己是民族主义。
今年是辛亥革命一百年,无数先烈为了民族的自主独立,浴血奋斗这么多年,如果我们连货币政策自主权都没有,我感到很悲哀,很不可理解。我希望央行能够独立自主地制定货币政策,包括加息或降息,完全不用考虑美国人怎么做,结果可能还会有人说你错了。我们还是少用价值判断,多客观看问题,看国际上能否成立,实践上能否支持。
前景:中国经济能安全软着陆
张继伟:对于这一轮调整,在资本市场有不同的声音,中国经济到底处于什么阶段?是紧缩差不多到位了,不足,还是已经过头了呢?还有人说中国是会出现硬着陆,甚至遇到更困难的问题,进入通缩或滞胀。您怎样看中国经济处于的态势?
胡祖六:我对此还是乐观的,尽管解析通胀的原因,很遗憾,通胀是我们把自己刺激起来的。但应该看到,政府尤其是央行,已采取很多举措,我相信已在慢慢见效,我对中国有效地抑制通胀,是乐观的。但是说现在就可以鸣金收兵了,不搞宏观调控了,通胀难题已被解决,还为时太早,还有一定的不确定性,还是应该继续维持相对从紧的政策,维持审慎的政策。
张继伟:在经济调整中,但民间有一些企业感受到了压力,流动性偏紧了,会出现破产等现象,对这个问题,是必然的代价,还是有更好的办法来处理?
胡祖六:本来,中国经济在2008年底2009年初,有一个负的外部冲击,那时我们有一定的政策调整,但是不太过火,那今天的宏观经济是一种理想的局面,成长不错,通胀还是2%-3%,是一种温和的通胀,如果我们什么也不做,那是一种最好的方式。
但很遗憾,我们自己下猛药,造成了后遗症,而治理肯定要付出代价,收紧货币政策,谁都不承受痛苦,那是不可能的。宏观经济学中,有个菲利普斯曲线,通胀和产出之间,有个trade off(此消彼长)。现在我们要抑制通胀,产出就要受影响,GDP的成长率就比较慢,这样对局部产业,对局部地区造成实际问题,民营企业、中小型企业,就会承受重中之重。这是很遗憾的负整合,但我们并不能因此放松治理通胀的紧缩政策。
从中长期来看,我们抑制通胀,是为了经济可持续健康地发展,这是对所有产业,所有投资者、老百姓都有益的。而货币政策是宏观政策,不是产业政策,这也是,我比较偏重于利率工具的原因。
利率对于大家都适应的,对中小企业来说,可以付出高利率,只要能贷到款,企业能有很好的前景。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也存在中小企业根本贷不了款。对此,我们必须正视,但不能通过牺牲反通胀的目标来实现,可以通过别的方式,比如税收等,来扶持中小型企业发展。
张继伟:有报道称,欧美一些大的对冲基金,在香港成立分支机构,看空中国经济。这应该是他们的市场选择,无论是看多还是看空,他们都要为自己的抉择付代价。但是在这样一次大危机中,中国的经济确实发生了严重问题,如房地产泡沫、地方融资平台、银行坏账等,国际上出现了对中国经济的悲观看法。抛开做多还是做空,抛开阴谋论,怎样看待中国宏观经济的长期走势?
胡祖六:我不同意这种悲观的论调,我非常看好中国经济。当然我们遇到很多问题,如通胀、地区发展不平衡、贫富差距等,但是我们所遇到的问题,与以往任何时候相比,都要简单得多。
我完全不认为,这两年是中国经济最困难的时候。13年前,亚洲金融[3.50 0.00%]危机的时候,中国的经济比现在严峻得多,那时我们的财政还不很稳健,银行体系非常脆弱,出口竞争力非常薄弱,人民币担心贬值,国企2/3亏损,出现下岗的压力,收入分配不平等。那时的问题、挑战、风险,远高于现在。现在我们的经济资源、经济实力要多得多,我们处于更好的位置去处理通胀,我对中国经济还是非常乐观,这场危机不是不可化解。
至于说,有些对冲基金对中国看淡、看空,其代表是纽约的一家对冲基金,它其实看的是2009年的中国,信用的膨胀,房地产的问题,由此推论而来。如果说2009年,我国的政策继续延续,那么很遗憾,他的预测是对的。但是谢天谢地,我们现在改弦易辙,意识到这个问题,从去年以来,已经进行宏观调控。紧缩政策,以避免通胀泡沫,我相信中国经济还是能安全地软着陆,而不是崩溃。现在看来,通胀失控、泡沫的风险已经大大降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