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击“12·4”火灾后的汕头内衣作坊:在这个夹缝中求生存的行业,企业主和工人博弈仍会持续
每天早上8点上工,午饭和晚饭时间各休息1小时,晚上10点或11点下班,基本无休。这是彭俊碧的工作表。每个月的上中下旬各一天是她的“节日”,因为可以在下午6点“早早”回家而不用加班。
广东省汕头市潮南区陈店镇,是彭俊碧打工所在地。这座针织内衣名城因为12月4日的一场造成14人死亡的内衣厂火灾引发全国关注。已经落网的犯罪嫌疑人刘某供认了因劳资纠纷纵火报复的犯罪事实。
作为失火内衣厂的女工,彭俊碧亲历了濒死逃生的一幕。她告诉《第一财经(微博)日报》记者,作坊每层只有一个逃生窗口。
夹缝中求生存的不只是拥挤在当地众多内衣作坊的“彭俊碧们”,还有那些坚守劳动密集型加工阵地的企业主。一位中等规模的内衣企业负责人陈先生对本报记者称,陈店内衣业现在是“苟延残喘地活着”。
价格承压、同业竞争,在如今这个内衣企业普遍面临的多面博弈格局中,议价能力变强的劳方成为又一块左右业态天平的砝码。
“以前我们是把顾客当上帝,现在要把工人当上帝了。”陈先生说。
唯一的出路
“大家的脸都被烟熏得黑黑的,谁也认不出谁,呼吸还是困难的。”12月5日,来自四川南充的彭俊碧坐在出租屋里,向本报记者叙述着一天前她所经历的一场生死劫难。
4日下午,她所在的内衣厂发生火灾,16时30分被彻底扑灭,火灾中共有15人被困,其中14人送往医院经抢救无效死亡,1人重伤。她们中大多是未满20岁的女工。
当晚,犯罪嫌疑人刘某被抓获。经警方初步调查,刘某是该内衣厂前员工,其交代与作坊老板积怨已深,后者结算工资时经常少算给他,前几天他追讨时与对方发生纠纷,因此报复。
据彭俊碧回忆,起火时她和工友们正在作坊的三层赶工,有人大喊一声“起火了”,几秒钟的时间,浓烟弥漫了整层车间,此时有人为了避免发生爆炸,把电闸关了。
“黑漆漆的一片,看不见人,烟呛得难受,大家都捂着嘴跑,不敢说话。”她说,有人找到了救生软梯,并从东侧唯一一扇可以打开的窗户扔下去,这是他们唯一的逃生希望。因为在这层楼的两侧,窗外都是防盗网,只有东边这扇窗口可以打开铁栅栏逃脱。彭俊碧说,其他楼层也是采取同样的设置,只有东边一个逃生窗口。
“十几个人挤到了那扇窗口前。”彭俊碧说,她的手触到窗边,被高温烫得缩了回来,退回到一处浓烟较少的角度呼吸了几下。她说,当时觉得自己快要放弃了,沿着软梯快爬到一楼时脚一软跌入了工友的怀里。
不一样的老板
彭俊碧在陈店的内衣厂做车工,一呆就是十几年,“以前学了些车线活,就跟着老乡出来,也想过去深圳、东莞,工资高,但那些高档的我做不来。”
内衣产业在陈店镇遍地开花,形成了从织布、绣花、花边、肩带等配套工厂到成品加工厂、内衣专卖店的产业集群,但许多生产企业以数十人规模的小作坊为主,工人流动性强。
去年6月,彭俊碧进入失火内衣厂工作,这是一个有三十来名员工的作坊。她的工作安排就像内衣上的针脚一样密集。每个月的10日、20日和30日晚上,她可以不加班,也就是可以在下午6点下班。
“遇到忙季的时候,工厂会要求工人通宵加班把订单赶出来,第二天再给你休息一天。”彭俊碧称。
内衣厂技术工人实行的是计件工资,彭俊碧平均每个月能领到3000元左右的工资,在附近村里租房子一年1000多元。“工厂也提供住宿,但是自己租房子更有家的感觉。”彭俊碧说。
她的一个同乡工友邱先国曾住在工厂提供的宿舍里,她告诉本报记者:“一个房间放四张上下铺,能睡八个人。”
邱先国说此次涉嫌纵火的刘某之前做的是内衣定型这一道工序,相对费力,而刘某此前工作的定型车间冬天去还好,夏天里面温度高得让人受不了,“连风扇吹出的风都是热的。”
刘某涉嫌纵火一案的审理和各项善后工作正在进行,这一极端案例背后,当地内衣等服装加工业待完善的劳资关系不容忽视。
邻近一家内衣厂的一名女工告诉本报记者,内衣厂老板押工人工资的情况在陈店非常普遍,工人想辞工,工厂要求工人在离开前把接替人找好并带其熟悉业务,才肯结算工资,被押1个月至2个月工资的情况很常见。
事实上,当地数名内衣厂工人证实,为了防止工人半路出走,工厂主通常会押着工人一个月甚至多个月的工资不发,不及时发放工人工资的现象更是时有发生。
不过,彭俊碧表示,内衣生产是一个极其依赖工序完整性的产业,“一旦走了一个人,整道工序都要停掉”,因此她对辞职时要等待原有岗位找到接替人才给予结清工资的做法表示理解。
这个行业甚至还存在“年薪制”。
彭俊碧表示,她知道有些工友所在的工厂有按年支付工资的,平时只能预支生活费。她以前还试过以几个重要节日为节点领取工资,这样一来工厂就更容易拖欠工资了。
她告诉本报记者,失火内衣厂每月10日发放上一个月的工资,很少有延误,但工厂为了防止工人不辞而别也会押一个月的工资,在年底的时候再结清,“这家工厂算好的了。”
对于工人们的抱怨,上述企业负责人陈先生称:“因为一个人而让十几个人停工,哪个工厂承受得起。”
产业现状
据汕头海关统计,9月份当月,汕头市企业出口6.1亿美元,同比增长10.9%。前10月,当地服装类产品出口额达到12.18亿美元,是仅次于机电产品的第二大出口产品。
内衣是汕头市潮阳区和潮南区的支柱产业,谷饶镇、两英镇、峡山镇和陈店镇则是四大针织内衣名城,以两区四镇为基础的汕头内衣产业集群,是我国最大的针织内衣、家居服和内衣面辅料、内衣配件原产地之一。
以家族企业和低端加工为主要模式的汕头内衣产业如今已经过了发展高峰期。现在全国内衣市场基本被连锁店和网购所抢占,而一些原来做自有品牌的内衣厂家市场份额不断萎缩,最后不得不为连锁店做贴牌。
另一家内衣厂负责人对本报记者说,20多年前自己刚设厂的时候,工人扛着上海牌缝纫机上门做内衣,现在经济不景气,镇上每年都有厂倒闭,“为什么倒闭工厂多了,工人也招不到呢?”
“外地独生子女不愿背井离乡;中国内地的发展向沿海看齐,工资水平差不多;员工的心态发生了改变,特别是‘80后’、‘90后’的新生代工人,不愿从事枯燥无味的劳动密集型工作。”陈先生说,“陈店内衣工人流动性特别大,一些企业会以额外补贴拉拢引诱工人。”
对于工人工作时间长这一问题,陈先生说这是由内衣产业“价格战”决定的,“工厂需要一定的产量维持运营,工人也需要更长工作时间换取更高的劳动费。”
“如果一个内衣厂晚上不加班,可能工人都会自己走掉。”他说。
在陈店一家较大规模的内衣厂门口,正是中午午休时间,本报记者遇见了“90后”男生小钟。他说4年间,辗转广州、深圳、东莞、上海等地,当被问到选择工作的标准,他脱口而出:“开心就好,自由最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