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常常对于“十九世纪是英国的,二十世纪是美国的,二十一世纪是中国的”津津乐道,民族复兴亦念兹在兹,但是对于“世界第一经济体”的头衔,却好像并不那么热情。
这从中国对世界银行一份报告的反响可知。这份报告宣称,就经济规模而言,中国可能在2014年超过美国成为全球最大经济体,但这在中国国内反响并不热烈,甚至《金融时报》还报道,中国努力了一年时间,试图削弱该评估数据的有效性。
早在2011年中国超越日本成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前后,中国赶超美国的时间点已经被多次预言,而且趋势似乎是时间总在向前位移,从高盛较早给出的2027年,到后来的2019年或2016年,再到如今的2014年。
中国第一的到来,是否指日可待呢?这对中美与世界又意味着什么呢?《金融时报》两位重量级评论员——首席经济评论员马丁•沃尔夫与亚洲版主编戴维•皮林也分别给出了两种意见,但他们都倾向于认为,中国即将成为全球最大经济体,也并不意味着中国已是世界头号经济强国,美国的霸权仍会持续多年。
抛开宏大叙事,回到技术细节,世界银行的这一研究可信度有多大?这一报告基于国际比较计划(International Comparison Program,以下简称ICP)提供的相关数据,即根据购买力平价(PPP)理论,也就是根据货币的购买力而不是市场汇率来核算,换言之,ICP对人民币购买力的评估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其结论。细读这份报告,人民币购买力被评估为1美元约等于3.506元人民币,远高于目前人民币的市场汇率——1美元兑换约6.25元人民币。二者相差如此之大,按照两者来计量的中美经济规模,自然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按照较低的标准(市场汇率),中国经济规模不足美国的60%,按照较高的标准(购买力平价),中国却可能已经超越了美国。
如果认可ICP的购买力评估,那么不仅中国经济规模即将超越美国,而且中国人民币也面临极大低估;如果认可市场汇率,那么中国对于美国的追赶仍然其路漫漫。有趣的是,笔者注意到,ICP自己专门在附注中提到:这一估算并没有得到中国统计局的认可(recognize)。
哪一种评估更接近人民币的真实价值呢,是市场汇率还是较高的购买力平价?笔者认为是前者,随着近年中美贸易失衡状况缓解,人民币汇率去年以来多次调整,目前市场汇率很可能已经接近人民币的真实汇率。
更进一步,以购买力平价(PPP)理论来度量人民币是否合理呢?未必合适。学界不少研究也显示,PPP对于人民币而言,并非完美的度量值,如易纲和范敏(1997)等也指出,用购买力平价来分析发展中国家时要做修正。PPP这一理论部分基于朴素的直觉,即同样的东西在不同的国家应该卖同样的价格,这样通过比较不同国家以不同货币计价的一篮子商品价格,从而推算出货币之间的购买力比例。
这一理念经过精细化之后,其结果之一就是上述的“国际比较计划”(ICP)。从60年代年至今,ICP已经运行了接近50年,当初的朴素想法早已演变成耗资巨大的、涉及无数智力的国际联合项目,上次数据更新是9年前。
常识告诉我们,理论如果落地,难免面临各种局限。PPP的局限业界讨论也不少,最关键的问题有两个。
首先,平价理论要求比较同样商品的价格,但各国发展状况不同,也注定物品难以完全对应,例如津巴布韦餐桌上稀粥可能并不等于美国人的燕麦片,而像“舌尖上的中国”所展示的各类民间美食,也难以对应西方的米其林,即使二者或许效用一致,但价格、重要性等不可类比。
其次,如何处理这些不同的权重?当专家们千辛万苦收集了上万种商品的价格之后,他们却难以对它们进行加总。一般来说,可以按照一个典型家庭在不同商品上的开支来计算商品价格加总的权重,此时国别差异的问题再度出现。例如美国与中国的消费支出结构完全不一样,是应该按照美国还是中国的支出结构来加总呢?
对于这类问题,技术专家自然有各类处理方法,从支出法到生产法的各类方法也在引入。我尊敬其努力以及专业,但是这样的结果自然是不同标准导致结论的差异,PPP的估算总是会随着加总与计算方法的不同,其结果呈现巨大的波动,其歧异度从百分之几十到以倍数计算。
真实世界的经济学往往不是黑板经济学那么完美,但更复杂。在这种情况下,基于人民币购买力平价的一切结论都只能予以审慎对待,无需过分大惊小怪,就像本次“中国经济第一”的头衔,其含金量显然不足。
中国经济正在迈向世界巅峰,但是登顶不在此刻。目前中国崛起影响力主要体现在经济方面,而在军事、政治、文化等领域仍旧存在提升空间。即使仅就经济而言,中国也难言乐观,随着未来中国潜在增速下滑到6%到5%甚至更低,二者差距缩小的速度有可能大幅收窄,中国最终超越的美国日子其实难以预言——对比日本,在八十年代风光无限,“日本第一”的口号激荡世界,但其泡沫经济模式无法延续,其冲击第一的征途最终还是折戟沉沙。
中国与日本不同,无论经济体量还是发展模式。无论是否承认,中国的经济崛起自然会改变世界,对于这一崛起的反应与讨论也将成为其崛起的一部分,而目前两极化的讨论也显示出双方的认知差距,中国对世界的改变,尤其是经济之外的改变,其重要性仍旧没有得到足够理解。
大国崛起往往意味着帝国权力的交接。以更长的时段来考察,西方对于世界的支配地位是从18世纪开始的,英国正是崛起于东西大分流的浪潮之中,而随后美国崛起则是故事的延续,美国从19世纪后期超过英国之后,占据世界第一的位置已经超过140年。公允地看,帝国崛起并不仅仅是坚船利炮的胜利,也是一种价值观的竞争。历史学家指出,即使英国在其鼎盛时刻(1870到1913年间),其国防开支也仅仅占其国民生产净值的3%多一点,此前甚至更低。背后原因,正是在于英国当时通过推行其价值观,不仅将自由贸易模式推行全球,自身也深受其益。
世代如落叶,帝国兴起又没落,不同帝国的赶超竞争之中,文明之光得以延续。世人对于“帝国”一词总是有所质疑,东西方皆然。事实上,强大的帝国可以是、而且也往往是全球稳定秩序的重心所在,这不仅意味着成本,更需要责任。无论过去的英国,还是现在的美国,其存在在事实上都构成了世界秩序的一部分,这也是“软实力”的表现之一。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实力的提升背后也意味着责任提升,中国做好准备了么?
注:本文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作者近期出版《中国经济怎么了》